是如何

一顿饭吃了仿佛有半生之久。


李胜利拿起行李箱先走了出去,权志龙跟在后面低着头走了两步,又停下。


“怎么连永裴哥也不告诉呢?”


他摇摇头:“我不想又挨骂,而且他忙,这几天不是在筹办婚礼么。”



李胜利哦了一声,在路边拦了辆车,打开后面的车门让他进去,随后自己坐上副驾驶。去机场的路程不算太长,他几次回头却又一句话也没说。权志龙一直扭头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到达目的地才回过神来。


李胜利说:“志龙哥,别再伤害自己了。”


权志龙笑:“其实我所做的都不算伤害,只是寻求一个病态的快活而已。”


他接过行李箱,一张脸苍白无色,扯着嘴角笑出来也是一副灰白颓然的模样。才刚入冬,他就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粉红色大衣,看上去颀长,柔软。他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李胜利是轮不上说些什么嘱咐的,他在权志龙身边只能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那还得看权志龙愿意向他倾诉什么。想想这人其实也带给他很多挫败感。


不过这人过得也不算好呢,比起自己来说,这个世界都对他抱以恶意。


他想起在权志龙决定离开的前一天,医院里因为他的突然失踪变得一片混乱,病床上的斑斑血迹仿佛预示着什么痛人的事情,然后他在接到医院打来的通报电话之后的五分钟内又接到了权志龙的电话。


权志龙听起来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点撒娇的意思捏着嗓子说:“胜利哥哥,陪我去海边吧。”


李胜利一听他反过来叫自己哥就觉得夭寿:“行行行,你说个地点,我现在就来。”


于是急急忙忙又给医院去了个电话报平安,李胜利觉得自己比前几年给权志龙当私人保姆的时候还辛苦,连去车库取车的功夫都没有,抓起钱包钥匙就冲了出去。


见到那人,可倒好,正坐在观景台上翘着二郎腿喝酒,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见李胜利还露出一个十分明朗的笑容,哪能料想到这是前几天到处寻思着找个好地方自杀的人呢。


李胜利挨着他坐下,海风夹着凉意不轻不重拂过脸颊,吹起权志龙额前的刘海,一张轮廓分明消瘦不堪的俊俏脸庞,——他总说这张脸有毒,看了的人都想不自觉对这脸的主人付出一万分的好。



“志龙哥。”他接过权志龙手里空了的酒瓶,他还穿着从医院里跑出来的病号服,胸前的纽扣掉了一个,露出被风撕开的锁骨,他脱下自己的大衣给那人裹成了一个粽子。


“胜利啊,谢谢你。”


“说什么谢呢,早就知道你是个这么自私的人,也为你操了不少心,一句谢谢哪能两清。”


权志龙看着他,眯起眼睛哼哼傻笑,鼻尖通红,眼睛也肿肿的,像个猴子。


“志龙哥,志龙哥,能告诉我,那天你为什么要选在那里么?”


“啊……”权志龙像是忽然想不起来似的,转过头去盯着暗潮涌动的海面沉默了好半晌,“我之前不是托永裴告诉他,只要我不在,就去替我遛遛猫狗。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不要打扰到别人,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只要他能知道就行了。所以我才思考了很久,决定在院子里了结。”


权志龙举起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做出一个枪击的姿势,缓缓移到太阳穴旁,“你看,当时都这么近了,偏偏让你小子看到了。”


“所以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替我遛猫遛狗。”


李胜利叹了口气,装模作样抬起手摸摸他乱糟糟的发顶:“既然你都叫我哥了,我就顺便再安慰你一下吧。”


权志龙嫌弃地将他打开,煞有介事将自己的头发顺了顺整理好,低头看见手边的空酒瓶,就恶作剧似的将它们一个一个扔进沙堆里,两条小腿吊在台子上兴奋地晃悠。




“你怎么就知道好不了了呢,人活着,每一刻都是未知的。”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会更糟了,因为这已经是最糟了。”



那天海风把他的声音吹散,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李胜利觉得自己没听清。反正总有一天,海风又会把它们吹回来的。



 

                                                      *



权志龙又哪会知道,不过才分开五个月,就能生生让自己内心里那点糜烂腐朽的东西给崩坏了。


只能说崔胜铉是个混蛋。可是又如何。


那么说权志龙是个傻逼。可是又如何。



起码在离开父母时只有十岁的权志龙一直跟着崔胜铉长到了十八岁,那些活该被唾弃被踩烂生硬得发苦的童年被崔胜铉扔进咖啡杯里,加了几块方糖,就能甜得刚刚好的让他一饮而尽,不由上瘾。


这么说来崔胜铉也不是太坏。可是又如何。


关于他的所有记忆都伴随着自己的呼吸而存活,而在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记忆也会随着灵魂出离体内,转移到别人身上,或者就这么一直飘着,飘着,埋进深海里。


权志龙想不出哪一个更好或更糟,总归都不会是自己的了。


他也从没属于过自己。


他在十五岁懵懂了人世情潮,死心塌地地认为自己应该把一切都奉献给那个拯救他的人。说到拯救,其实崔胜铉也不过是在搬家之前路过权志龙家门口,看见他坐在地上咬着手指哭,一摸口袋里还有一块没溶化的牛奶糖,然后朝他招了招手。


权志龙就跟着他走了。


那时候的自己,天真愚蠢到,以为谁给了一块糖谁就是对自己好。可是对自己好一时也不代表就要对自己好一世,更不代表因为一颗糖的同情心就要承受一个人的所有责任。


权志龙后来知道了,但是不走的原因是,走了也没别的去处。



“你要是愿意,就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看谁给你一颗糖,你就跟谁走。”崔胜铉一本正经地这么跟他说,面对面正襟危坐,像是在谈离婚协议似的。


“你知道我是这么个人,当初就别给我糖啊。”


“可我当初不知道啊。”


啊,也是,不知者无罪嘛。


权志龙在家里撒泼发疯扔东西砸家具,崔胜铉全都视而不见,之后干脆搬出去了,——可那是他们大学一起租的房子呢。


“我不要了,房租我的那份每个月照给,你自己就安心住着,别来找我。”


权志龙咬着衣角两手捂脸闷声抽泣:“你不准走,我也不要这房子,我就想跟你在一块儿不行吗。”


“不行。你太坏了。”


崔胜铉把自己的所有东西打包带走了,四十来平方米的出租屋空空荡荡的,散发着潮湿霉烂的气息。权志龙坐在地上逗着窝在沙发里的一猫一狗,“他说我坏,你俩觉得我坏么。”


我什么都为他着想,我怎么就坏了。


权志龙越想越不服气,打电话找东永裴评理。


“永裴,你说我坏么。”


“坏。”


权志龙满脸诧异,“我哪里坏了。”


“你自私自利,没事找事,除了崔胜铉你不会考虑任何人,你问问你们家养的那一猫一狗,你给人家吃过上等伙食么,你带人家遛过圈么,你给人家买过小裙子么。”


“没有。”


“你说你坏不坏。”东永裴哑然失笑,“可你的好大过你的坏啊,不然我干嘛这么爱你。”


“永裴,你跟孝琳姐闹掰了?”


“瞎说什么废话,别没事找茬,我挂了。”



这世上除了崔胜铉,就只有东永裴让他最安心。可奈何崔胜铉几乎从没让他安心过,可奈何东永裴是个直男。


可奈何,他从小到大就没学过让自己安心。



 


                                                         *



东永裴的婚礼在十一月初,正赶上崔胜铉的生日。他打电话给崔胜铉,请他和权志龙来参加婚礼。崔胜铉说,权志龙死了,葬礼也就这几天。


东永裴整个人就懵了。


难怪他之前老打去医院都推脱权志龙在做治疗,李胜利也三天两头抱怨他最近病情加重不能去参加婚礼,否则会装疯卖傻撒泼打人毁了好事。


东永裴抱着头蹲在地上,指间揪着头发扯得头皮生疼,他说我怎么这么自私,只顾着自己结婚,忘了权志龙还躺在医院呢。


权志龙,原来我才是最坏的那个呢。


婚礼那天崔胜铉一个人来了,穿得西装笔挺,只是还是那副神情阴翳、唇色苍白的样子,他递过去一个大红包,说两个人的份,别管多少你就收着吧。


东永裴恨恨地看他,“这下我跟你也两清了。”


崔胜铉端着酒杯,唇边带着淡淡的苦涩,他的西装还是权志龙给他选的那套,领带也是权志龙领了奖学金给他买的。他说:“院里保送我去哥伦比亚大学进修两年,过几天就走,估计不回来了。这也是权志龙给我的生日礼物。”


“你还说他坏着呢。”


“他坏,为我坏事做尽,变得既不善良也不可爱。可他把好的都给我了,自己就留着那些坏的。”


东永裴动了动嘴唇,没回答,身后有人叫他,他晃了一下,转身走了。


崔胜铉还端着那杯酒,一口也没喝,放在桌上也走了。



他边走边回想起上个星期收到医院的死亡通知书,说权志龙之前失踪了好几次,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左轮手枪,在医院后面的草丛里吞枪自杀了。


可他最后也没见到尸体,遗物就只有那一件带着血渍的病号服,更别说什么遗书了。权志龙生前那么慷慨大方把什么都给他了,死的时候倒成了葛朗台。


崔胜铉觉得自己要顶着混蛋负心汉的名号过那剩下的半辈子了。当初怎样都好,就是不应该手贱给了他那块糖,他怎么会知道那孩子的梦是长着翅膀的。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对权志龙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世上类似于一颗糖的善良都是不值得托付的,因为除了那颗糖,他再也舍不得付出更多的善良了。”


权志龙坐在病床上,扭头看着床头柜上崔胜铉刚刚削好的苹果,洁白饱满的果肉上不一会儿就出现淡黄色的斑迹,变得不那么好看了,可在权志龙眼里就是好看的。



“可你后来给了我吃给了我穿给了我意义给了我人生,你只是不认为你的那些慷慨是出于爱罢了。”权志龙抬头看着他微微皱起的西装衣角,咧起嘴角笑得天真又无暇,“出于爱而言,善良又算得了什么呢。”



 

                                                      *



李胜利想起那天权志龙坐在观景台上,把头钻进他的毛衣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小孩子讲童话故事一样用纯真的语气说:“胜利啊,我想做件坏事。”


风势渐猛,李胜利凹了好几年的精英造型瞬间吹得无影无踪。


“我只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好。”


“永裴哦,我之后会向他解释的,总归就是一顿骂。”


他也没想到一个恶作剧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只是伪装医院工作人员给崔胜铉发了一分死亡通知书,再气急败坏地凑到他面前骂两句揍两拳之后哀恸地哭几下,权志龙就算是在他的人生里死掉了。


太轻易也不是件好事。毕竟崔胜铉也没想要去认证一下事实,只是就那么接受了。那天李胜利和崔胜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的一顿饭,时长三小时,一筷未动。


那比任何时候和权志龙吃的饭都要煎熬数万倍。


他打电话告诉权志龙,权志龙笑说:“你还小,不懂。”可李胜利觉得权志龙那会儿笑起来的样子肯定比哭还难看,虽然他哭的时候其实也很好看。


就算他在医院里每天吃着那么多的精神药物,瘦得下巴成了倒三角,身上的病号服总是会从一边肩膀滑下去,平日里笑起来就看不见的眼睛深深嵌在乌青的眼窝里。他也还是很好看。



他和东永裴说:“其实我才是最坏的那个。”


崔胜铉在权志龙眼里永远也不是真的坏,权志龙在所有人眼里也都不是真的坏,只有他替权志龙干了件坏事,在自己眼里成了最坏的人。


东永裴笑了一下,拿拳头搡他,又自顾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是又如何。”


 


若是个好人,就不会那么做了,是吧。


海风会代替所有的坏人,把话都说了的。有一天权志龙被吹散的话,也都会吹回崔胜铉的耳朵里。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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