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鲤







崔胜铉很多天都没有露面。权志龙有些着急,崔胜铉后来给过他一个手机号码,他没打过,现在他只想把崔胜铉拖出来揍一顿,——那是个空号。这座房子就像一个临时的落脚点,初来乍到感觉到处都是主人的痕迹,但是这些天他住在这里,用着崔胜铉的杯子吃着崔胜铉的碗,看着崔胜铉的书睡着崔胜铉的床,那些来自于高中毕业之后直至今日的新鲜痕迹却一点也没有。书是旧的,画是旧的,除去那些他本身所熟知的,其他皆是一无所知。

他越来越相信自己在一开始的猜想,崔胜铉和他一样,几乎没在H市呆过多少。

但是他说回家,他毫不犹豫就带他回来这里。他说散心,他毫不犹豫就和他在一起四处吃喝玩乐。一切都像是在梦里进行的,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醒的,于是不知崔胜铉什么时候走的,也许根本就没回来过。

崔胜铉从没想要自己主动联系他。

只是这一个事实,就足以摧毁他近来的所有美好幻影。



东永裴在权志龙出事当天给金先生打了三十多个电话都被拒接以后,继续转战权志龙本人,然,这人手机不知是掉厕所坑了还是掉进面汤里了,在他连环轰炸的三日内竟敢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东永裴气极,冲去权志龙家门口按了两小时门铃,才落实了这人已离家出走的事实。但是他深感悲伤,因为自己不仅害了他的前程,还失去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要知道从前权志龙一有什么事都是直接电话他的,那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他虽然嫌弃但是不否认很愉快,而如今的天壤之别,使他越想越觉得怅然若失。

之后金先生总算是消了气接他的电话,劈头一句:“你还好意思找志龙?”

东永裴愧意满满,虽然这语气不中听但是他也不好意思计较,“我是真的担心他……我当时只是离开他一小会儿跟人聊天去了……”

“你带他去那种地方就是不对的!”

东永裴这下可再也忍不住了:“他已经是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了,连酒吧都不能去?你问过他爸妈了么?这事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们公司公关做好了,志龙的前程不会有问题。怎么现在怪我头上,你们就能不负这个责任了?”

金先生白眼都要翻出天灵盖了,他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了怒气,“我们做好了公关,我们付得起责任,我们保护得了权志龙,但这些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这事因你而起,这就是你的责任。不要再打来了,也不要再找他。”

东永裴跟权志龙几年的兄弟,从没被人用这种口气这种言语对待过。他怒气冲冲挂了电话,心想权志龙肯定是去找他那个画家男朋友了,那间工作室在哪来着……他在聊天记录里翻了半晌,总算找到了之前权志龙告诉他的地址。


这地方可真是难找。东永裴下了车,站在巷子口往里面遥望了一会儿,心想。幸好巷子不算深,到了尽头拐角之后就有一大片草丛,那房子藏在后面,红砖旧瓦,灰墙土漆,却别有一种陈旧的美感。东永裴皱了皱鼻子,这才是艺术家玩的东西。

他走上去,铁门微微掩着,玻璃门是敞开的,他轻轻喊了一声,无人应答,于是他就径直打开门走了进去。二十来平米的空间,摆满了颜料和油漆,还有各种尺寸各种型号的木板,一张桌子,一张沙发,此外再无其他。

他抬了头,哦,还有一个人呢。

崔胜铉背对着他坐在画板前,正在专注添画刚才才完成的草稿,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东永裴凑上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右手一抖,那画笔就直直的落了下去,拐了七八个弯在画板上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最后落到了地上。

“哎哟,抱歉。”东永裴惊呼了一声,他是真觉得抱歉,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挺像是恶作剧的。

崔胜铉没理他,揭了画布重新来。

“那你先忙,我在这儿等你。”东永裴回头在沙发上找了个干净位置坐下,崔胜铉扭过脸看了他一眼,最后放下了画笔。

“有什么事?”

东永裴弯着眼角笑得一团和气:“我找志龙呢。”

“他不在。”

“不在你这儿?”

“你看见这里有他了么?”

东永裴站了起来,面色正经了些,“我找了他好多天,他关机不接我的电话。我知道他一定是去找你了。”

崔胜铉垂着眸子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我是谁?”

“你不是他男朋友么?他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那天他说……他说,他恋爱了,和一个画家,不就是你。”

崔胜铉在他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上的颜料。他的手天生就是艺术家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圆润,手背上略有青筋,看起来强劲有力,沾上颜料就像一件艺术品,怎么看也看不厌烦。东永裴盯着看了一会儿,可是不想在嘴上承认。

“他在我那儿,这几天,还请你接他回来。”崔胜铉的声音听上去沉闷乏力,不,他整个人看起来就毫无生气,眼睛深邃有神但是没有焦距,鼻子高挺冷漠,嘴角下垂,颌骨线条坚硬,他微微低着头,像是肩负重担,无法喘息。

怎么说我也是个设计师,也算半个艺术家了,怎么没他身上这股忧郁的气质呢。东永裴在心里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忘记答应他的话。

“先生?”崔胜铉喊了他一声。

“哦,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权志龙在我家里,H市,还请你这几天可以走一趟接他回来。”

“他自己不会回来吗?”东永裴一脸狐疑,”那不是你家么,你带他回来不行么。”

崔胜铉转过头去再次陷入沉默。


东永裴天生就是个倾听者,谁都爱给他讲故事,从隔壁老王家的大女儿嫁了个暴发户讲到七大姑八大姨邻居家的狗做了结扎之后患上忧郁症,从权志龙的高中情史讲到崔胜铉的初恋。他很想拒绝,但出于善意,他想还是听一下罢。


你知道吗,人不是不够聪明,只是有很多事情到了发生的时候,你才能知道它真实的样子。就像这世上的很多道理只能用来参考,不能为你避免你所要经历的。

崔胜铉直到权志龙离开以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他的梦想就像一滩无形的水,四处流散,升空蒸发,他只能不断地竭力地去将它框起来,框在画架上,但其实他需要的是一个容器。

权志龙是他的容器,他是什么形状,被注入的崔胜铉的梦想就是什么形状,这本是一件十分庆幸的事情,因为好不容易他的梦想终于有了具象不再流失。但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以为自己才是那件容器,而权志龙是一尾鲤鱼,在他浩瀚的梦想中畅游,寻找支点,寻找一个归宿。

他如此热烈,以致于如此容易被灼伤。

而不知不觉,权志龙游出了这片水域,游向了更深厚的海。但是鲤鱼怎么可以在海里生存,他面临的注定是一条绝路。崔胜铉说,你离开我,总会回来的。

他不知道。权志龙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条活在海里的鲤鱼,他浑身赤红,燃烧了整片海域,温度烧灼到了天际。于是他才知道,其实失去容器的是他自己。

崔胜铉在之后的每一天都愈发意识到,自己的创作已经潜移默化地融入了权志龙的痕迹。他们的爱好,他们的乐趣,他们的过往,他们的共鸣,甚至那些分歧,那些愁苦,都成了不可卸下的包袱。

东永裴说,既然你都知道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接受他。 晚了。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在我能够回来之前,一定不要告诉他这些。”崔胜铉在东永裴离开时,犹豫再三还是叮嘱了这么一句话。

东永裴问他要去哪儿。

“手术,我去B市做手术。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脑,“有一个瘤。”

东永裴着急想辩解什么,被他制止了,“我知道这没什么,但是术后我有可能无法再完好地组织自己的语言,我会逐渐丧失语言表达能力,这对于一个画家来说不算打击,但对于权志龙来说是。”


上天给我的东西太多了,他可能想要收回一点。但只要不是权志龙,什么都好说。



东永裴走出了巷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辆车,一直开到火车站,他买了去H市的车票,坐上了火车,手肘撑在窗前看着天边烧成火一样的晚霞,脑子里还停留着崔胜铉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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